与几位中年朋友在餐厅小聚,为了能好好叙旧,
我们特意挑选了一个幽静的角落。不料刚过一会儿,迎面就走来六七个中学生,在我们旁边呼啦啦地坐了满满一桌。
扭头望去,女孩子们或长发披肩,或扎着高高的马尾,五颜六色的连衣裙紧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材,令窗外斗艳争妍的花菱草都黯然失色,男孩子们则是一水儿干净浓密的短发加宽松舒适的休闲装,眉如墨画,目若朗星。餐厅里柔和的灯光映着他们一张张粉扑扑的脸蛋,仿佛盛开的朝霞笼罩着挂满露珠的花蕾。
一位朋友冲我们挤挤眼睛,低声说道:“哎呦,待会儿这群孩子要是叽叽喳喳起来,还不得炸了锅。等服务员过来的时候,我们得要求换个位置。”
是啊,十几岁正是精力充沛、上蹿下跳的年纪。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同学们在课堂上不愿错过任何交头接耳的机会。但凡老师转过身开始写板书,下面就嗡嗡声四起,问作业题、聊偶像剧、讲鬼故事、隔着好几排课桌传纸条、扔纸球、抛纸飞机、还有用自创的土法子下五子棋——先在横格本上用圆珠笔描个棋盘,再用铅笔勾出棋子,一局下完之后,拿橡皮涂掉棋子,棋盘还能接着使。一册册薄薄的横格本上,纵横驰骋着冰蚕掌、寒阴箭、回风舞柳、迎风一刀斩等等十八般武艺,招招扣人心弦,击击力道遒劲,年少时多少无处发挥的能量、热情和智慧,全都聚积在这方简陋而又原始的黑白之间。而且,我们所有的秘密活动都进行得有条不紊,讲台上稍有风吹草动,台下就立刻鸦雀无声,老师抓不到证据,也拿我们这群聒噪的活宝一点办法都没有。
“唉,你不知道,新时代青年和以前可不一样喽”,另一位朋友的叹气声把我从遥远的回忆中唤醒,令我意识到身边这群孩子竟是出人意料地安静。他们齐刷刷地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各自的智能手机,有人眉头禁锁,有人抿嘴含笑,手指在五光十色的屏幕上像弹钢琴一样迅速灵活地移动,周而复始,无休无止,连服务员来点菜的时候都不愿停下,而是随手打开餐厅网站,对着网页上提供的菜单指指点点一番,整个过程中除了零星几个“yes”和“no”之外,没听到更多只言片语,甚至也没有眼神的交流。
看着他们兀自忙活得不亦乐乎,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方才那位叹气的朋友接着说:“现在这些孩子呀,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眼睛长在手机上。我的一双儿女天天抱着智能手机玩得废寝忘食,和他们说什么都没反应,说多了还跟你暴跳如雷。俩人各在各的屋里,门一关就是一整天,中间只隔一堵墙,还要靠发短信互相聊天。一到没有WiFi的地方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坐立不安、拌嘴、耍小性子,手机比他们的命都重要。想当年没有手机的时候,一家人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多热闹,哪像现在这么死气沉沉的,连的家的气氛都没有。哎,和他们唠叨这些,他们是理解不了的。”
另外一位朋友点点头说:“今年春节,我们公司华人聚餐的时候,有位年轻的同事从头到尾闷头在手机上奋战,问他忙什么呢,回答说是刚刚加入了国内小学同学群,和人聊得正欢呢。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大家聊完了也吃得差不多准备撤了,他才腾出一只手来,草草扒拉了几口凉了的饭菜。你们说,那些小学同学少说也有十几年没联系了,走在大街上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有的连名字都对不上号,叫做陌生人也不为过吧。对远隔万里的陌生人如此热情高涨,对饭桌上近在咫尺、朝夕相处的同事却视而不见。难道手机真的有这么大魔力?难道谈话这种最亲切的交流方式真的要被时代淘汰了吗?”
我想这也许就是智能手机的双刃剑效应罢,它会令早已疏远的人变得亲近,但也会令原本亲近的人变得疏远。在手机智能化之前,人们的精神世界虽然被电脑所捆绑,但至少在离开电脑的时间里是身心合一的。可如今手机智能化以后,各种应用软件、互动游戏、通讯工具都能随身携带,整个世界逃不出巴掌大的屏幕,光怪陆离、新奇不断,又有谁能够抗拒这黑洞般强大的引力诱惑呢?忽略了花木山石形形色色的质感,而去触摸三寸屏幕千篇一律的光滑;忽略了晨曦晚霞纯一不杂的色泽,而去凝视游戏王国变化莫测的绚彩;忽略了泉涌雀鸣动人心弦的天籁,而让双耳充斥电子合成器的轰鸣,生活在虚拟空间的人,你倒底是隐形了世界,还是隐形了自己?
看着这群外表天真活泼,实际上却蔫得像萝卜干似的孩子,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本应婉转啾啁的黄莺却唱不出曲调,本应旋律飞扬的音乐盒却发不出声响,本应朝气蓬勃的聚会却是喑哑一片,没有热火朝天的寒喧,没有心有灵犀的默契,没有相视一笑的悸动,没有剪烛西窗的温馨,只有忙忙碌碌、旋转舞动的指尖,和封闭在自我天地之中永永无穷的臆想与漠然。相比他们的默不作声,我们这些惜语的“老人”反倒成了喧闹的一群。我不禁想起林清玄在《光之四书》中所言:“我们心里的小草有时候是黑的,而在繁屋的每一面窗中,埋藏了无数苍白没有血色的蝴蝶。”
不过,我们倒是不必换座位了,只是,这样的结果究竟是我们所期待的呢,还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呢?记得很久以前看过一篇科幻故事,大概讲的是人类文明高度发达以后,由于以车代步,我们的双腿将会逐渐退化。我想,倘若这个假设真的成立,那么将来一并退化的,恐怕还有人与人之间交谈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