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有聊斋的传统。从有史以来的传奇开始,所有的艳遇都发生在人间,但是在文学家的笔底,在叙述者的口头,主人公艳遇的对象——男子或女子——都有可能是神仙,鬼怪,妖人,狐仙,决不能是现实中人。礼教给予人太多压抑,就连春梦,都只能梦见非凡人。聊斋是一种集体春梦,是共同想象,是被约定的叙述方式,也是一种婉转的现实主义文学描述。其实不单聊斋如此,在我们的煌煌正史,也记录了不知道多少帝王贵胄的风流野趣。从践巨人足迹有孕的姜嫄,到圣人孔子的出世;从刘阮登天台山遇仙,到聊斋里面孤寂困苦的书生夜梦,不管是否神迹抑或神授,它都暗喻着人世间实际的男女之情,风月之事。
在种种狐仙鬼怪传奇艳遇的背后,都隐含着真正的艳遇精神,偷情、幽会、野合、寻欢,以及浪漫的爱情。红楼梦也不例外,或者说,毫不例外。所以,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其实就是宝玉在宁府真实的经历。在父母师傅打骂下日渐长大,忽然到了这样一个高度腐败、奢侈、华丽、放荡的所在,只有自由享受没有一丝禁管限制,贾宝玉不禁神魂飘荡。并且,世界第一次向他袒露了另一幅面孔,除了父母老师打骂,他在这里领略了那么多好东西:连神仙也住得了的好屋子;极其奢侈、闻所未闻的好酒好菜好茶;歌姬舞女的不俗歌舞表演;一个已经嫁人、在男人堆里如鱼得水的鱼眼睛女人,乳名可卿,表字兼美,既兼钗黛之女性风韵,又具男女通吃之佳人风神,“其何人哉,如斯之美矣”!她如此可爱、绮丽、浪漫、多情,最重要的,是多情而善解人意。
贾宝玉的初恋来临了。毫无征兆,既来则汹涌澎湃。可以说他迷恋这个辈分上比他低一级的秦可卿。
在以往的秦可卿研究中,没有人提到可卿和宝玉之间的具体关系,都是出于一种含混、笼统的猜测。但其实,贾宝玉跟秦可卿是有关系的,不过书中交代的极其含蓄罢了。
宁府是什么府第?是一个聚麀好赌名声在外、成天价追欢卖笑的家族,家姬娈童数不胜数,连贾珍的亲妹妹都要退避杜绝不愿往来的风声不佳之地,柳湘莲跌足叹息“只有门口那两只是狮子是干净的”地方。世袭三等爵威烈将军、宁国公贾珍,现为族长,还很年轻,他的父亲贾敬出家学道炼丹,家事不闻不问,亲妹子惜春在贾母那边长大。贾珍现有妻子尤氏,并非嫡妻。贾珍的儿子贾蓉,不是尤氏生的,生母早亡,秦可卿便是这个贾蓉的嫡妻,所谓宁国公嫡冢孙妇是也。冢孙妇是什么意思?冢字即强调死后可以入祖坟安葬,是嫡孙嫡妻冢妇,像尤二姐就享受不到入贾家祖坟的待遇,径直被安排烧掉了事。在宁府,男性固然可以为所欲为,女子似乎也享有相对自由,尤氏可以夜观男子聚赌,熙凤可以公然调笑贾蓉、秦钟;而贾瑞也可以悍然调戏亲嫂子王熙凤,熙凤还不得不虚与委蛇,贾蓉贾蔷可以帮熙凤捉奸。贾瑞调戏熙凤致死,可卿钟情宝玉病亡,表面上波澜不惊,不过是梦中云雨,但这两则故事实应作为互文来看,就是皮里阳秋,另有文章。
不仅是贾宝玉,即使在其他人如贾母者看来,这个秦可卿地位既高,为人却不似熙凤那么泼辣厉害。书中写她“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是贾母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人意的。书中对她的直接描写不多,仅这一章而已,突出地描绘了她的奢侈、兼美、善解人意。如果跟后面对于熙凤的描写比照起来,自然会发现可卿有更多优美之处。后文常写宝玉遇见熙凤,不是蹬着门槛子吹风,便是在那里剔牙,甚或掳着袖子骂人;尤二事发,更是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但显然可卿没有这等做派,可卿是风雅优美的。
可卿给读者的第一印象,便是望之若神仙,又善解人意,极之风雅甜美。在她的房间里歇息,宝玉做了一个梦,梦见太虚幻境,竟然生出避世至此之心,别的不说,首先可以逃过父母师傅打骂。这是非常典型的彼岸、救赎、拯溺心理。贾宝玉对这里的情境有这样深刻的感情,对于宁国府实际上的女主人、卧室里的女王,当然会有极强烈的感情唤起。
而秦可卿与贾宝玉之间,并非仅仅一次两次的偶遇。从春游到秋游,中间有漫长的交往阶段。对宝玉来说,秦可卿当然胜似神仙;而宝玉,难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及后面订交秦钟,对贾宝玉来说,可以视作上天赐予孤独灵魂的礼物,指引命运方向的星辰。宝玉跟可卿之间,虽然是同龄人,也因此慢慢退回到正常的叔侄媳妇关系,但又有秦钟的被贾珍觊觎,可卿却难免为之痛苦。此为后话,容当后论。
可卿跟宝玉之间,自并非蠢物的皮肤滥淫,而是将男女之真情,发泄一二。何以见得?可卿到贾府多年,此处并无一人知道她的小名,却被宝玉梦中唤了出来,且唤的是“可卿救我”! 这梦中一语绝非泛泛之言,轻易看过。不管宝玉在梦中遇见何事,但是在梦中仍然认为对方可以拯救自己,这无疑是深入骨髓的一种感情。对于秦可卿这样的养生堂抱来养大的孤女,小名不啻为最私密的个人烙印,轻易不示人。试想英莲到贾府,都自称旧事浑然忘却,试想可卿阅人多矣,岂是轻易以小名相告的轻薄女子?贾珍贾蓉,不过皮肤滥淫之蠢物,故不必告之;而连一个人的小名都没搞清楚就大兴聚麀事业的一对父子,能晓得甚么情为何物。读者遂可以知道,宝玉之情真而又真,发乎衷心,钟情一人。在风流场上周旋不败的欢乐女王,被一个刚刚成长起来的小孩子的单纯的真情打败了。这种纯情、深情、痴情,也是后来贾宝玉钟情林黛玉矢志难移的前兆。贾宝玉始终是一个情痴。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贾宝玉对秦可卿感情的特殊之处,就体现在他知道了秦可卿的小名。对于一个从养生堂抱来养大的孩子,她的身世既无人关心,宁府中的男人也不过是看中她的美貌。但是秦可卿却告诉了宝玉自己的小名,甚或也告诉了宝玉她自己深深隐瞒埋藏的身世。关于小名这个事情,后面还有一节,就是茗烟跟万儿的情事,被宝玉发觉,宝玉跌足叹道,“连她的岁数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就作这个事,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曹雪芹写这个故事,并不单纯引来探望花袭人的机会,而是遥遥地给了前面宝玉梦中唤出可卿小名的一个埋伏的情境。也就是说,他所给与秦可卿的,不是“白认得”的伤感,而是知己相与、男女真情。这对于在男人对打滚的秦可卿,自然是心灵的滋养。神瑛侍者贾宝玉,岂仅仅是灌溉绛珠仙草林黛玉一人而已!试问大观园诸位姐姐妹妹闺英闺秀,谁不曾蒙受贾宝玉的真情真心爱护呢?
秦可卿被贾宝玉天性中真情、钟情、痴情所引导,耻情而觉,遂羞恶之心发作,不复以放荡示人。如此,在宁府聚麀之地,欲得独善其身,岂可得乎?岂可久乎?欲可卿不病不亡,岂可得乎?而正如二尤自杀所得到的精神自由一样,可卿之死,可以作为一种命运与灵魂的终极解脱。宝玉对秦可卿的那种感情,虽难以名之,却可以推想。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宝玉一听可卿病亡,随即心痛呕血。如此,第一番预演红楼梦,即在宁府可卿中。真耶?幻耶?如此,则“谩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也落到了实处。
没有可卿的引导,宝玉不会痴恋于风月,不会痴心于闺阁良友,而置世路于不顾。贾敬、贾赦、贾政等辈,无不跟宁荣二公心思一样,希望有个子弟能够“留心于孔孟之道,致力于经济之间”,却如今因为一场春梦,贾宝玉走向了家族期望的反面,成了一个备受“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叛逆之徒,做了“闺阁中良友”,却“于国于家无望”。而在整个家族中能够陪着他叛逆的,只有林黛玉一个人。秦钟临死时的忏悔之词,都不能挽回贾宝玉叛逆的步伐。这一回最重要的就是写出了秦可卿命运的转折与贾宝玉叛逆道路的开端的内在逻辑。同时红楼梦作为一本忏悔之作,作者也写出贾宝玉了的忏悔之意;以及作者自命“古今第一淫人”、虽九死而未悔的精神自豪感。
可卿之死,是红楼梦一大悬疑,因为世传脂砚斋批语,人皆以为可卿死于淫名败露,其实未必然。秦可卿在东府,类于痴婆子也。上下通吃,八方逢源。上文叙过可卿乃贾蓉之妻,却极受贾珍宠爱,尤氏不明真相时显然也极疼爱可卿。宁国府中这出“新台”故事,上演得极其兴高采烈。从后文贾珍跟二尤周旋之时的情状来看,贾珍并非丧尽廉耻、仗势用蛮的薛蟠之辈,可知贾珍与可卿之间,纵然不算情投意合、两情脉脉,至少也是你情我愿、颇得恩爱,且两府除了下人之外,高层一点声息都不知道。况且在宁府中,所谓聚麀之地、贾珍能把宁府翻了过来、就算淫名败露,又有何妨!贾蓉还说“脏唐臭汉”呢。可卿本也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跟熙凤相似,长袖善舞游戏人间,跟贾蓉恩爱、同时跟公公关系亲密;熙凤是跟贾琏恩爱,又跟贾蓉贾蔷关系亲密。秦可卿本来开心又快乐,在宁国府过着自己女王一般奢侈放荡的生活;及至跟宝玉相遇,就好像秦钟宝玉相遇即为知己一般,秦可卿跟宝玉也有知己般的情分,并且情觉于宝玉,遂罹其毒,未必畏罪、获罪或死于人言可畏,而是死于“耻情而觉”。 “耻情而觉”是对情的觉悟,尤三死于“耻情而觉”,可卿也死于“耻情而觉”。
警幻叹道:“痴儿竟尚未悟”,痴儿终不能悟,这是本书的宗旨,正如宝玉挨打后对黛玉所说的,“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他本是历劫来如何能悟!更有秦可卿这样的尤物,林黛玉这样的精灵。贾宝玉的悬崖撒手终不回头已成定局。且不说警幻不能开悟贾宝玉,便是宁荣二公亡灵这番保祠心思,正如净饭王生恐乔达摩?悉达多出家一般,给他万事俱备,岂料培养了他丰富的感情,唤起了他救世的慈悲,生生把一个王子,培养成出家的佛陀。而贾宝玉经过这一番历练,被唤的异样尘缘,遂知道这世间有美好的女子而被命运压迫,遂立志要做闺阁的良友,这真是命运所定,无可奈何。
篇中【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段描写,极其强烈地暗示了秦可卿的身份和她的精神气质。她是宁府的女王,是挥洒自如游戏人间的神女。但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有一个弟弟名叫“秦钟”。秦家姐弟在书中来去匆匆,何其偶然,却是贾宝玉情与意淫的开发者,启蒙者。秦钟者,情种是也,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在可卿放荡华丽的浪漫生活中,不期然地来了一个钟情大士,一个一心一意照料浇灌绛珠仙草的神瑛侍者,这是秦可卿的意外,秦可卿的惊喜,也是秦可卿的命运变数。
冯渊遇见英莲改变了自己遭遇了死亡;可卿遇见宝玉改变了自己也遭遇了死亡。秦可卿,从一个至高无上的自由女王,一个既是贵族家庭放荡荒淫的对象,也是荒淫的猎取者,最后却甘心成了献祭给情之所钟、真情钟情的神女祭品。贾宝玉善于用情、善于滥情、善于多情、善于钟情的背后,隐藏着一位引渡者、开启者、觉悟者的身份,终身都在牵引撮合,引领这些痴情、多情、钟情、真情的闺英闺秀,走向感情、真情的觉悟。
贾宝玉和秦可卿的真实关系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贾宝玉和秦可卿完全没有实质性关系。没有身体接触,没有肌肤相亲,没有性关系。秦可卿以自己的优美、风雅,以及骨子里弥漫的性感气息,以宁府自由、放荡、奢侈、享乐的生活氛围迷住了贾宝玉,引发了贾宝玉审美中最为至高无上的审美体验:意淫。并且贾宝玉从此就陷在意淫的深渊里欲罢不能。相对于另一种可能性来说,可能有人更愿意接受这一种可能性,以免有的读者会认为贾宝玉跟秦可卿之间的性关系会玷污了对林妹妹的衷情。是以补缀在此。但不怕说句煞风景的话,贾宝玉本身在性关系和实际生活方式上,也是非常自由的,只不过作者写得含蓄,就看你读得出读不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