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贾母的影响力越来越小,王熙凤与邢夫人的矛盾就越来越公开化。由于王夫人没有贾母的道德权威,再加上王夫人也不希望王熙凤长期掌权,荣国府的理家者应该是宝二奶奶,不应该是琏二奶奶,虽然这个琏二奶奶是自己的亲内侄女。
自古婆媳关系难处理,这对婆媳关系更是难上加难!在65回通过兴儿之口(兴儿为贾琏的心腹小厮)表明了王熙凤与邢夫人之间的婆媳关系现状:“如今连她正经婆婆都嫌他,说她:‘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要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她去了。”
第一个矛盾焦点是王熙凤装乖卖巧、威重令行而引起的嫉妒。王熙凤语言风趣、幽默,不但讨老祖宗贾母的喜欢,而且也非常讨奴仆的喜欢,如第3回林黛玉初次见贾母,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在想:“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而这个人却如此放诞无礼?”其时,邢夫人、王夫人及李纨等人都在场,贾母笑着介绍:“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贾母此前一哭,乃是哭自己最喜欢的小女儿——贾敏去世,此哭为真实感情流露;此时一笑,乃是笑自己最赏识的孙子媳妇——王熙凤能干,此笑亦为真实感情流露。一哭一笑,一失一得,尽在笔墨之中……
在13回,贾珍请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邢夫人便暗含酸醋地说:“你大妹妹(贾珍与贾琏同为玉字辈,故而称王熙凤为妹妹)现在你二婶娘家,只和你二婶娘说就是了。”把球踢给了王夫人,其实她知道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的性格。邢夫人的逻辑是:如果失败了(根据她的判断,失败的可能性很大),可以让王熙凤没脸,责任是王夫人的,与己无干。何乐而不为?如果成功了,将会进一步提升王熙凤的权威,故而以不表态为佳。经过王熙凤一番铁腕整治,宁国府迅速由乱变治,并将两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凤姐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那种感觉十分良好:到了宁府,荣府的人跟着;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跟着。这是王熙凤权力的巅峰时期,也是王熙凤最拔扈的时代。什么都敢做,弄权铁槛寺就是典型,坐收了3000两银子,邢夫人是从来没有如此大额的进项,否则怎么会连邢岫烟每月二两银子还要克扣一两呢?
在38回,贾母一行在大观园中赏桂花、吃螃蟹宴时,在藕香榭记忆起小时候的往事:我小的时候,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枕霞阁。有一天我不小心失了脚掉下去,被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还留下了一个坑,就是那碰破的。凤姐调侃道:“可知老祖宗从小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坑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坑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些来了……”还没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王夫人或半真或半假的说:“老太太因为喜欢她,才惯的这么样,还这么说,她明儿越发没理了。”老贾母笑道:“我倒喜欢他这么着,况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说说笑笑,横竖大礼不错就罢了。没的倒叫她们神鬼似的做什么!”明着是赞扬王熙凤,暗里却是批评王夫人与邢夫人:因为王夫人平日少言寡语,奉老恤少,吃斋念佛,就像神鬼一样。在某种程度上这是曹雪芹对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性”的一种批判。
第二个矛盾焦点:受到奴仆的挑唆。在71回,尤氏发现园中的门未关好,于是命小丫头去叫该班的女人,其中一个老婆子告诉小丫头:“各门各户的,我们这边,你们管不着。”小丫头气呼呼地把话转给尤氏听,经过宝琴、湘云的劝说,尤氏的气也逐渐消了,这一页本可以翻过去。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也是个不省事的),挑唆王熙凤把人捆了送到东府,任凭尤氏处理。大宅门里关系错综复杂,其中一个老婆子与邢夫人的陪房费大娘是亲家,这个费婆子(也不是个孬的)就去求邢夫人,说她亲家“与大奶奶的小丫头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现捆在马圈里,等过两日还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说声,饶她一次罢。” 在文中,曹雪芹直白的描写了王熙凤所面临的环境:“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挑唆得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
如果邢夫人直接命令王熙凤放了两个老婆子也非难事,可邢夫人想让凤姐没脸,当众给王熙凤难堪,于是趁着贾母寿宴结束散场之时当着众人,赔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捆了两个老婆,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先倒挫磨起老奴才来了?就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暂且竟放了他们罢。”说完上车就走了。邢夫人的行为可以这样分析:1、为什么要赔着笑呢?哪有做婆婆的给儿媳妇赔笑的?这是故意做给大家看的,意思是我这婆婆很憋屈呀!2、为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呢?这件事,说大了是两府的矛盾,说低了也是婆媳矛盾,都不应该当着众人在公开场合下说。3、为什么要求情呢?哪有婆婆给儿媳妇求情的,伦理秩序都颠倒了。4、挑唆贾母与王熙凤的矛盾。贾母的生日,这么喜庆的日子,本应“舍钱舍米,周贫济老”,你还把奴才捆了,关进马棚,是不是故意和贾母过不去呀!5、说完就走。连给王熙凤申诉或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众人,又羞又气。能不气不羞吗?王夫人问:“什么事?”王熙凤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着说:“我不知道,你也太多事了。”凤姐说:“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处理,不过是个礼。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字。”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你珍大嫂子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马上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这段对话很有意思,不同的心态跃然纸上:1、尤氏的态度。按道理尤氏应该替王熙凤解围,这毕竟是为了她的面子!非常奇怪的是尤氏不但不解围,反而落井下石,怪王熙凤“太多事了。”尤氏为什么会这样呢?估计还是因为尤二姐之事,虽说不是亲姊妹,毕竟还是有一些感情的。再加上王熙凤当初到宁国府也闹得太狠了,于是借这个机会暗踩王熙凤。2、王夫人同意邢夫人的观点。并且未与王熙凤商量,直接命令放人,这是对王熙凤的最大打击。这一次,自己的婆婆、自己的姑妈和宁国府的女主人三方联合围剿自己,不得不令王熙凤心灰意冷,落下了伤心泪。
知王熙凤者贾母也!当她听说王熙凤的遭遇时对鸳鸯说:“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指借口),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姐儿没脸罢了。”
第三个矛盾焦点:王熙凤对邢夫人阳奉阴违、见风使舵。在46回,邢夫人把王熙凤叫过来,告诉她老爷看上了贾母房里的鸳鸯,就怕贾母不给,看看王熙凤有什么办法么?邢夫人在讲之前就非常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1、我是赞同的。原话是“我想这倒是常有的事”。2、担心贾母不给。为什么担心贾母不给呢?因为贾母需要鸳鸯的日常照顾,是她身边的“可靠人”。3、贾赦为什么想娶鸳鸯呢?因满府里要挑个家生女儿,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常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鸳鸯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做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4、邢夫人想叫王熙凤摆平贾母。因为贾母偏心,不痛爱贾赦(由75回贾赦讲笑话可以证明),邢夫人禀性愚弱,也不讨贾母的好。在贾府里,除了宝玉外,贾母最宠信的就是王熙凤了。但邢夫人万万没想到凤姐说出了一大通的话:“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头宗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二则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听,很喜欢咱们老爷么?这会子躲还怕躲不及,这不是‘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吗?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免有点儿背晦,太太劝劝才是。比不得年轻,做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么见人呢?”王熙凤非常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别碰这个钉子去!为什么别去碰这个钉子呢?1、贾母离不开鸳鸯,她宁可花“一万八千”的银子给贾赦再买一个,也不让鸳鸯去做贾赦的小老婆;2、贾母不喜欢贾赦。如今上了年纪,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3、王熙凤直接批评贾赦是老糊涂,说贾赦做事不着调。4、王熙凤借机批评邢夫人。古语说“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贾赦这么胡闹,你怎么就不劝劝呢? 5、最后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么见人呢?
婆媳之间的矛盾开始爆发!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做屋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王熙凤这才知道刚才的话说过了头,马上改口说:“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我竟是个傻子。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能知道。”王熙凤为什么见风使舵呢?因为她知道邢夫人是“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也就是说邢夫人是个自私、贪财且倔强的一个人,是听不进意见的。于是她立即改变观点,否定自己来奉承邢夫人,接着拍邢夫人的马屁:“到底是太太有智谋。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出头?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呢。”这一轮婆媳对话真是惊心动魄,邢夫人被王熙凤玩弄于唇舌之中。后来,邢夫人被贾母羞辱了一顿:“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 ”这件事搞得贾赦又羞又愧,从此便告了病,不敢见贾母。王熙凤把这个事情搞大了!为此她付出了重大代价。
第四、结局是邢夫人痛下杀手,绝不留情。随着贾母的影响力越来越小,王熙凤与邢夫人的矛盾就越来越公开化。由于王夫人没有贾母的道德权威,再加上王夫人也不希望王熙凤长期掌权,荣国府的理家者应该是宝二奶奶,不应该是琏二奶奶,虽然这个琏二奶奶是自己的亲内侄女。王夫人此时对王熙凤采取的是“弃”的态度!如此一来,王熙凤必然要回归角色——邢夫人的儿媳妇。
落在邢夫人的手上,新仇旧恨一起算,还有王熙凤的好果子吃吗?果然贾母一死,邢夫人就跳了出来:“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话说的很好听,全权授予王熙凤办理,却牢牢地卡住钱不放,用贾琏的话说是“谁见过银子”?不但如此,还话中有话地责怪王熙凤:“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曾经威风八面,令行禁止的王熙凤只得央求众人:“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明儿再帮我一天吧!”有个奴才问王熙凤:“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那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 王熙凤只能无奈的说:“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出去了,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无怪乎李纨感叹道:“俗话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她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背前面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
由于尤二姐的事渐露真相,王熙凤脱不了干系。在这个问题上,贾琏是主因,但王夫人在关键时候没有帮王熙凤说话或态度不坚决,加之邢夫人必予除之而后快,其结局正如其判词所云:“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