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衰败已成事实,曾经“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只落得寄居在贾府的十来间房屋的梨香院。薛姨妈期望“金玉良缘”能使薛家中兴,而贾母则期望“木石前盟”为外孙女找个好莱归宿。在这个问题上,宝玉与宝钗更是矛盾重重。
宝钗曾在《忆菊》中无限哀怨地写道:“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宝钗为何“闷思”、“断肠”呢?又为何“黄花瘦”呢?宝钗与宝玉虽有夫妻之名,但宝玉的心却始终在黛玉,真是“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一、薛宝钗“冷”,而贾宝玉“热”,这是构成他们矛盾的基本条件。在第7回,薛宝钗对周瑞家的说她的病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只能吃“冷香丸”。然后详细介绍了“冷香丸”的制作方法,非常复杂。此意暗指做“程朱理学”所规范的大家闺秀,甚至比制作“冷香丸”还要难。程朱(指北宋的程颢、程颐两兄弟和南宋的朱熹)提倡“存天理,灭人欲”。何为天理?朱熹认为:“君臣有君臣之理,父子有父子之理。”即所谓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何为人欲?是一种压抑人性的主张,在一种不切实际的高道德标准下,造成了人性的扭曲。如李纨,纨字本为洁白之意,但她内心深处真的就没有“欲望”?如39回,众人一起吃螃蟹的时候,李纨拉着平儿坐在身边,还趁着酒意动手动脚,说些暧昧的话,摸得平儿说:“奶奶,别只摸得我怪痒痒的。”以至于有人推测李纨有同性恋之嫌。
宝钗也是如同李纨一样强制自己“灭人欲”。在24回宝钗曾私下劝黛玉:“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时也够缠人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兄弟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这段话透露的信息是:宝钗从小也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但宝钗为什么会变成今天“冷”呢?1、家庭的教育。后来大人知道了,打得打,骂得骂,烧得烧,才丢开了。大人是指谁呢?或者是薛父、也或许是宝钗的爷爷。他们为什么“打、骂、烧”呢?2、接受了程朱理学的规范。女性只该做些针织、女工的事才是,即所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用宝钗自己的话说是:“既认得了字,不过拣些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薛宝钗所说的“热毒”,正是我们的七情六欲、执着、痴恋。在贾府里中“热毒”最深的是谁?是贾宝玉!恰如《西江月》评价宝玉:“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在第3回,宝玉第一次与黛玉见面时说:“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处出典?”宝玉回答说:“《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个字岂不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呢。”这就是贾宝玉!孔子曾说“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也”。根据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孔子是“取可施于礼义”者入选。说白了,就是断章取义,符合自己的政治观点,有利于传播儒家思想的诗选入,否则就删除。再如《尚书》古本有3240篇,经孔子修订后只剩120篇,也就是说百分之九十都被孔子刪减了。后人将孔子刪改历史的手法称之为“春秋”笔法,这也就是宝玉所讽刺的“杜撰的也太多”的真正意思。宝钗则不同,如56回对探春说:“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都看虚了呢?”二人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二、对“仕途经济”的认识是构成他们矛盾的前提条件。宝玉是不是真的对读书不感兴趣?未必如此。如74回贾宝玉做了个自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里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背;至下《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五经》来,因近来做诗,常把《五经》集些,虽不甚熟,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幸未叫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还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这几年未曾读得,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过苦功,如何记得?”当时科举考试的范围是朱熹校对的四书五经,四书是指《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五经是指《诗经》、《尚书》、《礼记》、《周易》和《春秋》。如果不读这些书,又如何从科举出身?宝玉的这种情况很像台湾校园歌曲《童年》中所唱:总是要等到睡觉前,才知道功课只做了一点点;总是要等到考试后,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
然而他在大观园里读《西厢》时又是何其认真呀!茗烟为了讨好主子,在外面买了一些古今小说及赵飞燕、武则天、杨玉环的“外传”等孝敬宝玉。宝玉如获珍宝,但又怕别人发现,怎么办呢?1、把一些文雅一点的,放在卧室内,藏在床顶上,无人时方看。2、部分过于粗俗的,都把它藏于书房内。在怡红院,除了贴身的几个侍奉的丫环之外,好像只有刘姥姥进过贾宝玉的卧室,这应该是个安全的地方,除非袭人告密。这样做就如同我们当年读武侠小说一样,把武侠小说放在课本下面,眼睛时时注意讲台上的老师,还要装着很认真听讲的样子。也许宝玉如同我们一样的心情:我们怕被老师查到,宝玉怕被贾政知道。有一天,宝玉看《会真记》时被黛玉发现,于是告诉她说:“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这也就是贾政所说的:“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是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黛玉没有像宝钗一样“假正经”地批评宝玉,而是和宝玉一起读了起来。
宝钗希望“男人们读书明理”,希望男人有“至善的德行”,成为贤良的官吏,这完全符合儒家的正统思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点,被宝玉批为:“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如第5回,宁国府里会芳园梅花盛开,尤氏邀请贾母、邢、王夫人等人赏梅饮酒。贾宝玉玩累了,由秦可卿安排睡午觉。可卿把宝玉带到一间上房(应该是客房),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挂在上面,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心中便有些不快。何为“燃藜图”?据说汉代刘向在黑夜里独坐诵书,来了一个神人,手持青藜杖,吹杖头出火给他照亮,并给了他许多古书,这是一幅“勤学”题材的古画。另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副对联是说:懂得人情世故就是学问,有一套应付人情世故的本领也就是文章。画与对联相辅相成,实为“仕途经济”的楷模和格言。宝玉看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意思是这里不好,不要住在这里。可卿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她哪里知道宝玉的心思?
再如32回,史湘云在怡红院与宝玉、袭人聊天,正好贾雨村来了,贾政要宝玉过去作陪。贾宝玉不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史湘云在一边劝他:“还是这个性儿。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这是红楼梦中唯一的正面劝宝玉“仕途经济”。宝玉听了,大觉逆耳,立即冷冷的反驳:“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怕湘云脸上挂不住,赶忙打圆场:“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袭人这句话有三个层次:1、给湘云找台阶下。意思是宝玉就是这副德行,连宝姐姐他都这样,你别生气。2、宝钗曾劝过宝玉结交些为官作宦的,不要成天混在女儿国里,要有志向,以后要从科举上获个出身,光耀门庭。3、宝玉对“为官作宦”很不以为然,他认为:“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拚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拚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袭人反驳道(袭人为什么反驳呢?所谓袭为钗副,此亦宝钗的观点):“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宝玉进一步表达自己的观点:“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斤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4、得到的结果是:宝玉与宝钗生分了,也就是原则上有了分歧。
三、“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薛家衰败已成事实,曾经“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只落得寄居在贾府的十来间房屋的梨香院。薛姨妈期望“金玉良缘”能使薛家中兴,而贾母则期望“木石前盟”为外孙女找个好归宿。在这个问题上,贾母与王夫人,宝玉与宝钗,宝钗与黛玉等是矛盾重重。
贾宝玉与林黛玉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19回,贾宝玉掀起帘子就进入黛玉的内室,只见黛玉正在床上睡午觉。宝玉劝她出动走走,黛玉没同意,宝玉说:“我也歪着,”黛玉非常随意的说:“你就歪着。”宝玉说:“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骂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宝玉到外面看了一下,回来笑着说:“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腌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给宝玉,二人对着脸儿躺下聊起天来。大家想一想:这时宝玉已经13岁,黛玉也已经12岁!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这些行为是何等的轻薄!但黛玉没有丝毫的不愿与不快!宝玉与宝钗的关系如何呢?与之对应的是第28回,宝玉看着宝钗雪白的胳膊,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她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宝玉为什么会这么想?1、宝钗比较端庄,她认为这样违背了礼仪规范;2、宝钗没有黛玉走得近,怕宝钗生气,正如他对黛玉所说:“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她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她疏你的?”
宝玉和黛玉一直期待“木石前盟”,但王夫人、薛姨妈、贾元春等幕后策划着“金玉良缘”,为此黛玉还多次误解宝玉。如25回,黛玉就酸溜溜的说:“我没这么大福气享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哪‘玉’的,不过是个草木人儿罢了!”而宝玉在梦中还叫喊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
宝钗博学多识,才华横溢。她集经史子集融汇贯通,诗词歌赋博采广收,甚至连《西厢》、《琵琶》、《元人百种》也多有涉猎。除此之外,她对绘画、医学、参禅也知之甚深,真是“任是无情也动人”。但由于其性格方面以及对人生观的理解与宝玉存在较大的差异,甚至是矛盾,故而宝钗与宝玉是身近而心远。虽然最后在王夫人的周旋下,实现了“金玉良缘”,但宝玉的心却已随黛玉的死而亡。其结局恰如22回宝钗所作的谜语一样:“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让我们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一位满怀惆怅的怨妇,如同戴望舒在《雨巷》中所描述的那样: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冷漠,凄清,又惆怅。她在深思着:薛家已衰,贾府也败,丈夫出家,曾经的大观园是何等的快乐呀!然世事无常,一切都成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