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苦找寻有关金门“那一天”的事实,踏破铁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寻到了一个,这就是来自台湾的王老先生。
老先生乃山东烟台人氏,1949年随“国军”“转进”台湾,1958年在小金门任步兵连副连长。“八二三”给他留下太深刻的记忆,因此,当他回到大陆来探亲投资时,还执著地做着一件事:广泛搜集大陆方面有关“八二三炮战”的史料和资料,他说:“我是炮战的亲历者,从来只看到国民党的说法,很想了解共产党是怎么说的。”于是,共同的兴趣和爱好使我们聚了头,进行了一番“忘年谈”。
王老先生离家40余载,乡音无改。我强制意识里不要去想他曾是一个“老牌国民党”,便觉对面坐着的不过是随处都可碰见的那种爽直、健谈的山东老汉。他仔细看过我给他找来的一些材料后,连连笑道:“伙计,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
“八二三”那天,我差点被大陆解放军的炮弹打死。
八月日头热死牛。每天晚饭后,我都要同弟兄们走出营区,到海边散步吹风。
那天,吃过晚饭,几个弟兄又来叫我走。我想起床底下还有两件脏衣服要洗,就说:“你们先去,我等一下去找你们。”
刚给脏衣抹上肥皂,解放军的炮弹铺天盖地飞过来了,打得太准太猛,营区里亮光闪闪一片烟尘,耳边轰隆隆打雷刮台风,大地像装了弹簧似的一窜一窜跳,抖得人都站不住。弟兄们根本都没有防备嘛,四下里乱跑躲避。幸好水房离营房比较远,落弹不多,我就势卧倒,滚到一个一尺来高的地沟里,两只手抱住头,心想:乖乖,听天由命吧!
大陆的炮弹真他娘多,估摸着打了足有半个多钟点才停,我抖抖一身土站起来瞅,营房打平了几间,到处是弹坑,好多地方在冒烟着火。刚想喘口气收拢部队,第二拨炮弹又压过来了,我又滚到地沟里趴下不动。后来知道,出去散步的弟兄们“成仁”了好几位,挂彩的就更多啦。阿弥陀佛,是那两件脏衣服保了我一命。
古人说:击其空虚,袭其懈怠。几十年了,我一直认为,“八二三”炮战,大陆解放军确实是选择了我们最疏于防备的时间开炮,突然性时机掌握得恰到火候,把我们压得很难受、没办法。我以后经常以此教育、提醒部下,打仗的绝招在于出敌不测、攻其不备,毛泽东是一个善用奇兵之人,同他打仗,你不能有任何一点麻痹松懈,晚上睡觉,都得像竖着耳朵半眯着一只眼的猫。
王老先生没有读过几年书,用大陆眼光看,属于国民党军中的“大老粗工农干部”。由于作战“勇敢”、带兵“有方”,受到上司的提携赏识,军旅仕途顺利,用他自己话讲,“像我这样没读过军校最后官拜少将的,在台湾扒拉不出几个来。”老先生拿出他退役前亲笔撰写给台湾“国防部”的两篇军事论文给我看,一篇鼓吹台湾应积极打破“外交孤立”状态,购买更多的先进武器装备“国军”;另一篇主张放弃金门、马祖等外岛,切实加强台湾本岛防务,等待大陆发生内乱,伺机大举反攻。两篇论文立论并无新奇,但也反映了台湾部分军方人士曾经存在的要求与看法。老先生说,这是他十几年前的文章了,现在,他的观点早已改变,“双方的战争状态理应结束了,先从扩大经贸往来人手,加强了解与联系,最终达成统一。”
站在1958年的立场,我对老先生的幸存感到遗憾。
站在1994年的立场,我又对老先生的健在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