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花鸟画的审美价值

贾平西

贾平西艺术简介

贾平西，1964年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花鸟画专业，中国一级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工笔画学会理事，黑龙江省花鸟画研究会主席，黑龙江省美术家协会终身画家，黑龙江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黑龙江省贾平西艺术研究院院长。

重建花鸟画的审美价值

——记贾平西及其艺术

陈传席/文

人特殊，画才能特殊，文才能特殊；所谓人特殊，就是不一般化，就是不与众同，就是不俗。有人说某人比俗还俗，俗过了头。俗过了头也就不俗了。那他的画或文也就不一般化。理论上叫有“个性”，“人有个性”，画才能有“个性”，有个性才有风格，这是无疑的。不特殊的人，不一定是一般化，我们可称之为正常的人，精神正常，做事、说话、处人、处事、思考问题都合情合理，顺乎世情，也就是很“理性”，这类人适宜做官、做劳动模范，但写文或画画就不可能有特殊的风格，其中优秀的人才可以在他人创造的形式风格基础上再深入，再规范化，新样式新风格就不可能了。虽然他们也很聪明，也很努力，他们只在前人的基础上深入了，把前人创造的笔法更条理化，成为后人学习的典范。但艺术作品是供人欣赏的，我们宁肯欣赏梁疯子、倪迂的画，也不要欣赏这种规规矩矩的画。

《天涯相依》

以上说了半天，其实就是为了说贾平西的，有人告诉我：“你不要和贾平西多罗嗦，他不是正常人。”其实，他的不正常只是不与俗同。他也不愿和人相同，这也就是特殊。不过他还不是全无理性。他有一定的自之知明。他认真地告诉我，自己参加“选美”估计不行了，做官，年龄过了。我问他会不会拍马屁。他说：“要是早学会拍马屁这技术，早就做官了。”

不正常的人包括不守常规的人，如晋顾恺之被人称为痴绝，五代蜀人石恪，《圣朝名画源》上记他：“性轻率，尤好凌轹人……以蔑辱豪右，西州人患之。”他连有权有势的人都敢“蔑辱”，理性的人应去拍马才是，可见石恪不理性，所以，他的画也不理性。“多为古僻人物，诡形殊状。”宋梁楷人称“梁疯子”、米芾人称“米颠”、杨凝式人称“杨疯子”、黄公望人称黄大痴、倪云林人称倪迂，徐谓、八大山人都被人视为疯颠；齐白石90岁时，心如儿童；吴道子、傅抱石虽然不疯不颠，但必须喝醉酒，“好酒使气”，才能画画，醉酒时也就不正常了。他们痴、疯、颠、迂，但却创造出特殊的作品，甚至开一代风气，或为百代之师。

正常的人如董其昌、“四王”等等，做高官，在皇帝身旁，规规矩矩，说话做事都十分正常，绝不出格，但写文作画创立缺少手段，没有成功。

《我家喜鹊》

画画，平西也不想和人一样，而且各个方面都完全和人不一样。他要重建花鸟画的审美价值。其实，因为他这个人和别人不同，他只要按他的想法去画，也就和别人不同了。

张彦远说：“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用笔是画画最重要的了。自魏晋以来，大凡讲究的线条皆是园转的，董其昌更说：“须笔笔转去”，“尺树无半寸之直”。用笔要讲究书法笔意，一波三折。折钗股、屋漏痕，黄宾虹总结为：“平、园、留、重、变”。总之，都反对用直线。这是起码的常识。但贾平西偏要用直线，他也不用一波三折，也不搞屋漏痕，也不管折钗股，他画树，几乎都用直线；画猫、画虎全用直线，虎身上的花纹不应该是直线，而他用通直的线去表现。花杆、花叶、公鸡、石头等等他也用直线去表现，也绝无“一波三折”，平、园、留、重、变的变化。但却别致而有特别的美感。他说，我看世界上一切皆由直线组成。最小的一个点和这个点的运动轨迹——线，都是直的。这和传统文人看世界上一切是园的相反。传统的线条画法被他破坏了，但他又重建了一套画法。他用直线表现物象却也十分和谐。和谐就产生美。

《石头砌在墙上是墙》

古人论画，重山水而轻花鸟，明代屠隆说：“画以山水为上，人物小者次之，花鸟竹石又次之。”唐志契在《绘画微言》中说：“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人物花鸟又次之。”郑绩《画学简明目录》中说：“画家应以山水为主……人物花鸟兽畜，尽在图中，以为点景。”山水之所以第一，就因为山水画有咫尺千里之感受，深远、高远、平远都和太虚相接，飘飘渺渺，天地宇宙之相尽在其中，人物花鸟表现的是具体之物，无法容天地于其中，尤其是花鸟，表现的大多是方丈之景，有的更是盆景、瓶景，所以，被称为“小者”。山水中也有人物、花鸟、但人物和花鸟中却无山水。当然，这是古代部分学者的看法，实际上花鸟画中包含着禅意，粉饰大化，文明天下，松柏比喻长寿，牡丹表示富贵，鸳鸯喻意恩爱，杨柳显示风流，荷花体现纯洁，菊花表示孤傲，梅花喻意不畏严寒等等又非山水之可比。但花鸟画中包含天地、咫尺以见千里的问题，古人一直没有重视，这就让给山水了。但贾平西解决了，他以花鸟为主，而天地山水反而成为花鸟的背景，甚至以天地广大的空间来衬托几只小鸟。他画的《暮霭》、《无意秋山里，有情上画来》、《莽莽红尘》、《守信君子》、《阅尽悲欢离合》、《夕阳西下》、《茫茫》、《箫索》、《寄人篱下》、《0》、《朝朝暮暮》、《消逝》、《虚空无处》、《凄寒岁月》、《春梦》等等都是以天地、日、月、太空作背景，而且他画背景也特别认真，有时竟超过主景的花和鸟。古人说花鸟“小者”，在贾平西笔下，便成为“大者”，而且比山水更大，因为太空又包含山水的。是不是东北广阔的天空给他的启示或潜移默化了他呢？总之，贾平西开拓了花鸟画的空间，扩大了花鸟画的格局，花鸟画境界小的历史。我们看贾平西的花鸟画不再是古人一花一鸟而一目了然，而是融合天地万物更有无穷内涵和深意的景象。我们从他的画中看不出老调子，没有那种陈旧的面目，花鸟画令人耳目一新的，我看贾平西是第一人。在重建花鸟画审美价值方面，以此贡献最大，在花鸟画史上，贾平西应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千古独步的现实主义艺术大师。

《新无题》

贾平西自己总结自己创作的五项原则是：一、艺术构思统帅一切；二、宁肯喝自己劳动的小米粥，也不乞求古人、今人、洋人吃剩下的馍；三、前人画滥了的东西，我也去画，但一定要从滥中跳出来；四、别人从来没有描绘过的物象，以我的感情、生活、悟性、哲理到大千世界去攫取；五、尽量不重复自己。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屎蝌螂的学名叫蜣螂，这个小动物专门吃屎，和粪便打交道，没有人画过，我翻了《齐白石画集》，他连老鼠、蚊子都画，但没画过屎蝌螂。贾平西是第一个画屎蝌螂的画家。他的《新西兰使者》画的就是牛粪和搬粪的屎蝌螂。他画屎蝌螂是有背景的：澳大利亚新西兰国多草原，草原上牛粪成灾，蚊蝇也多，到处臭气熏天，年代久了，草被烂死很多，无法治理，专家们知道中国有屎蝌螂，便从我国新疆运去很多，放在他们的大草原上。因为屎蝌螂多，便把粪吃掉搬掉很多，草原又恢复了。贾平西画此图，不但有政治意义，更填补了画史上一项空白。他画得也好，深黑色的屎蝌螂，淡黑色的陆地有变化而丰富，十分和谐。还有他画的《狗尿苔》，也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而且他画得好，前后关系，色相对比，丰富优美而富有诗意。

别人画过的，经贾平西再画，确实又和别人不同。比如他画牡丹（《富贵佳人》），黑色而又变化的底子，白色的花，绿叶，融洽无间，也见不出笔踪，完全不同于前人。不知他是怎么画的，他可能有点绝招。他说，“一步看牡丹，是工笔；十步看牡丹，是兼工带写；一百步看牡丹，是写意。下马观花，是工笔；走马观花，是兼工带写；跑马观花，是写意。”他说他从来不用画毯，也不用花青，但这和他的画似乎无关。他的画绝对完全是他自己的，而且也确实十分美。有人为了求和别人画不同，好的方法不用，而用怪法，胡涂乱抹，画法是新的，但画丑而怪了。尤如一个人光明大路不走，却另走泥泞歪道，最后进入十分龌龊的地方。那就没有意思了。贾平西虽然抛开已有光明大路不走，但自己又开辟另一条春光明媚的大道，他说，“宁肯手拎烧火棍，也不心想霸王鞭”。最后进入柳暗花明的另一村。这就有意思了。他画月亮、画飞鸟、画樱桃、画虎、画鹅、画群鸟、画红叶、画鸡等等，都和别人画的完全不同，而境界和形式也都进入另一种美，这就不容易，这也就是难能可贵，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本质。

而且，他也确实尽量不重复自己，他的画几乎是一画一法，一画一个意境，一画一个形式。他的新意都来自大自然，但经过他的眼睛作特殊的观察，又经过他的大脑思维，用他的思维统帅一切。所以，画出来就不会重复。

《鸡都叫三遍了》

明代王履说：“余学画三十年，不过纸绢者展转相承，指为某家数，某家数，以剽其一二，以杂夫画者之名。安知纸绢之外，其神化有如此者。”画画人，“纸绢相承”者多，互相抄袭，贾平西独钟大自然，一切取自大自然。但不是自然主义，他从大自然中概括、提取，他说，“闲愁半借忙时忘，奇想多从迫处生”。再加上他的主观意念，所以，他的画都有原创性。他本从传统中出来的，传统的优秀形式，看上去他完全不用，其实骨子里还是吸取不少，不过已全变为自己的东西了。而且，他作画也不是自娱，他是十分认真的，苦心经营的，他自己参加“选美”无望了，他的画要参加“选美”，不但要争取参加美术展览，还要出类拔萃，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事业，人的一生不可能事事认真，但必须有一两件事十分认真。所以，他每创作一画都十分认真。所以，他每一幅画都有新意。

他的画不但有新意，有的还有哲理，有的还有诗意。他画的《石头砌在墙上是墙》，画上很多石块砌成一堵墙，夹缝中长出几枝白花。世界上本无墙，靠石头砌成墙，但石头砌成后便成为墙，石头被利用了，石头也被埋没了。世界上石头很多，用于墙上又有几块？墙制约了石头，淹没了石头，但墙倒塌了，石头仍是石头。高大在上的墙可以消失，但石头不会消失。记得我当时看了这幅画后还写了一首新诗：“……石头啊，你不要伤心，你依然存在，你永远存在。”哲理中也包含诗意啊。还有他的《看清世路觉山平》，他说，“把世界上的事看明几件，就等于看破红尘，再走山尖就像走油漆马路那样平乎。不希望战争，渴望和平”。《有膀可飞天顶上，无翅只能井底吟》、《困而生之》等都饱含哲理。

《假阴天》

贾平西不是诗人，但他的画却差不多都有诗意。黑云半遮月，一排大雁飞过；蓝天下，一群小鸟在自由飞翔；河畔水边，两只偎依的丹顶鹤在张望；暮霭中，几个小鸟不知归向何方；《小院篱影扫不尽》中二喜鹊在黑暗中窃窃私语；一钩弯月在淡云中出没；《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莽莽红尘》、《无意秋山里，有情上画来》、《情归故里》、《留秋不住》、《痴情俗累》、《东晋佳期》、《红尘相依》、《杏花春雨》等等，都有无穷的诗意。看了这些画后，使人浮想联翩，平西真是无声之诗人。

贾平西又是诗人，他的很多画都题有诗。“不用起飞不用忙，天南地北也家乡。有时弯弯有时亮，天上人间都一样。鸿雁月亮长伴我，我为雁月多思量。要随飞鸿青云里，身到月宫写霓裳”；“《梦游》梦里一惊/是谁半夜三更/推门敲窗不住声/正是天上月/又秋风/《失眠》/两眼天棚/头昏脑胀耳鸣/睏还不睡来诗兴/百律不成章/瞎哼哼《三悟》/好画形成/东跑西颠才行/概括自然加悟性/千方百悟化/是悟境”。

20多岁又考入鲁迅美术学院。经过严格的训练，素描、水彩、传统水墨、工笔、写意，都有很好的基础。最难得的是他一直具有特殊的眼光和独到的思维，40年前（1964年）他大学毕业创作的《疾风劲草》，就有独特的风格，他画的石头、小鸟，全用直线，他的色彩、笔墨就完全不同于传统，更不同于当时的画家。新意中具有特殊的美感。关于这张画,平西自白：“1963年秋，去辽南山区体验生活。一天傍晚，太阳刚要落山，我来到一个岭的尽头，发现这三块大石头。唉呀!这玩意儿好啊!马上想到古人有披麻皴、斧劈皴、折带皴，还有什么荷叶皴。我想，我为什么不能创造一个牡丹皴呢！所以我这张石头的画法叫牡丹皴。”

有人说风格是胎带的，非后天的能力。这话有一定道理。平西创作《疾风劲草》时才20多岁，已有独特的风格。《中国书画报》上报道：“画坛奇才贾平西”。奇才也就是天才。独到的风格似乎与生俱来。很多人画一辈子画，没有自己的特色，很多人为了和别人不同，有意用一些怪方法，造出只是“花样”，而不是风格。平西一开始便有风格。

《狗尿苔》

他的题字也不和人相同，立意也不和人相同，我说平西重建了花鸟画的审美价值，其实，这“重建”多半是他内在气质的显现和流露。完全刻意的追求，多半是“花样”。平西的创作，绝不是“花样”，而是风格，风格就是人，是他这个特殊的、不与众同的人。

平西的画不与众同，不与古人同，不与今人同，不与传统同，更不与现在的“新花样”同，不和西洋画同，也不和东洋画同。他从古今中外的艺术中跳出来，也从大自然中跳出来。他的画显示出的是他个人的风格，但却反映出时代的风格，民族的风格。

平西在中国花鸟画史中应有一定的地位，他是一座山峰，但不是群峰中的一座，而是立在远处的一座独秀峰。